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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海深处的军号声
2025-08-021

 

初秋的红花尔基已经下了头场雪,我裹着结霜的作训服靠在樟子松树干上,望着那部漆皮剥落的90e单边带电台在雪地里泛着冷光。这是28年前的事了,那是我当兵到武警森林部队的第一年,也是进入原始林区驻防的第一天。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,像细小的冰碴,我往冻僵的手里呵气,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撕碎了。

驻防点的木板房是前辈们手工搭建的,墙缝里塞着旧报纸,风一吹就哗啦啦响,像有人在偷偷翻书。我们八个新兵和老兵挤在通铺炕上,夜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梦话。巡逻回来的晚上,手电筒的灯光在风里摇晃,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大忽小。林区驻防的夜生活是单调而寂寞的。看电视是奢望,临时驻防点没这条件;原始林区没信号,战友带来的收音机也只能收到滋滋声。工作之外,白天兵看兵,晚上看星星,看书成了大家共同的爱好。

驻防点有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据说传了五任主人,书脊用麻线缝了三次,封面上的保尔头像被手指磨得发亮。老兵说,这本书在林子里救过急——有年冬天,一个新兵发烧,班长念保尔筑路的段落给他听,念着念着,两人都哭了。我在扉页写下名字那天,发现前几任主人都在日期旁画了小记号:1989年的画着步枪,1992年的画着星星,1995年的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花。我想了想,画了棵樟子松,针叶尖尖的,像我们肩上的领章。有天夜里看书,发现某页空白处有行小字:"想家的时候,就看看树顶的月亮。"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,我抬头望向窗外,樟子松枝桠间果然悬着月亮,清辉落在书页上,像一层薄薄的霜。

那时没有手机,临时驻防点也没有电话,电台是我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讯工具。每天清晨六点,我会伴着起床号准时摇动摇柄给它充电,金属齿轮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。电流声像春蚕啃食桑叶,又像远处融化的雪水在石缝间流淌。信号好的时候,能听到基地通讯员带着电流的声音:“王参谋家的秋白菜收了八百斤”,“李干事的女儿会叫爸爸了”;信号差的时候,只有一片嘈杂的沙沙声,像无数片落叶在风里翻卷。有次母亲托人把我高中作文竞赛的奖品——一台照相机捎到部队,因为电台不是24小时开机,只有每天上下午两次守听抄报,连队通讯员费了三个小时才把消息传过来,我攥着铅笔在烟盒纸上记,手冻得写不成句,感觉每个字都裹着厚厚的电流,眼泪落在纸上,晕开一小团墨渍。

巡逻的路总在松针铺就的地毯上延伸,为了预防雷击火的发生,每次巡逻我们都背着二十多斤重的防火装备。踩着厚厚的枯树枝,咔嚓声惊起藏在树洞里的松鼠。有次遇见熊瞎子,班长让我们原地不动,自己举着防熊喷雾慢慢后退。熊的呼吸声就在三米外,像破旧的风箱在拉,我能闻到它身上带着松脂味的腥气。那时候突然想起临行前母亲给我的平安符,摸了摸军装上衣兜,除了平安符,还有张全家福——那是我参军前用那台奖品照相机自拍的,照片边角被汗水浸得发卷。

火情不是经常有,有的时候可能几个驻防季都不会有,但只要一有,就很突然。正好我们赶上过一次,不记得具体什么时候了,只记得是个月末。瞭望塔的信号弹在午后炸开时,我们正啃着馒头。除了一个值班的新兵,我们几个扛起风力灭火机和二号工具就往火场冲。火虽不大,但松针被热浪烤得卷起来,空气里飘着松脂燃烧的焦香。我和几个老兵一组挖防火隔离带,铁锹碰到石头迸出火星,和远处的火光融在一起。有个新兵脚下打滑滚进火场,班长扑过去把他拽出来时,迷彩服后背已经烧出了洞,露出的皮肤上燎起一串水泡。后半夜火灭了,我们瘫坐在烧黑的树桩上,看着彼此被熏成黑炭的脸,突然放声大笑。笑声在焦黑的林子里荡开,惊起几只栖息的寒鸦。有人摸出兜里的烟,却发现早被汗水浸湿。我们在火烧迹地生了一堆火烤火,用两根树枝夹着被汗水浸湿的香烟烤干点燃,烟圈在月光里慢慢散开。我摸出军挎里的书,夜色中虽然看不清字,但我们一起背诵着“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......”风从烧断的树干间穿过,呜呜地像在唱歌,大家突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。

驻防时间一点点过去,我们终于迎来了掰手指头数日子归建的时候。离队前几天,电台收到紧急信号,有牧民的羊群困在了结冰的河对岸,让我们去帮忙。我们踩着薄冰过河,冰面在脚下咯吱作响,像随时会裂开。把羊群赶回来的时候,牧民非要塞给我们一袋奶豆腐,说家里的孩子在城里当兵,看到我们就像看到自家娃。那天晚上,我们围着煤油灯分吃奶豆腐,咸香的味道里混着松木香,有人忽然哼起了《说句心里话》,唱到“你不扛枪我不扛枪,谁来保卫咱妈妈”时,突然没人出声了,只有灯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摇晃,把每个人的影子晃得一颤一颤。

下山那天,我最后一次给电台摇柄。阳光穿过松针落在机器上,镀上一层金边。守听时间到了,电台一打开就传来基地的声音:你们已经圆满完成了驻防任务,回来给你们补过八一!大家都愣了,山中数月,大家已记不清时间了。我们互相看了看身边的战友,然后背起背包就往山下走,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一串,像长长的省略号。来接防的新兵抱着我留给他的书站在木板房前,我走过去帮他把领口系好,像当年班长对我做的那样。

后来我常想起那部90e电台,想起樟子松的清香,想起被火烤焦的书页。去年战友聚会,大家还说起那本《钢铁是怎样练成的》,说虽然临时驻防点早就没有了,但它还在林区传着,扉页上的名字已经排到了三十多行。有个战友说,几年前他还看过,并翻到我画的那棵松树时,发现后来者在旁边补了片小小的雪花,像极了28年前那个清晨,落在电台上的第一片雪。

我离开那里快30年了,每逢八一,这段记忆总会不自觉地冒出来。原来有些岁月从不需要想起,因为它们从未忘记。就像林海深处的起床号,总在某个雪落的清晨,轻轻叩响记忆的门。


作者:万磊(缉私局)

投稿邮箱:caop@caop.org.cn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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